陈乐宗南京大学演讲, 2011年6月10日 (中译)


金融危机的祸心在于道德沦亡

陈乐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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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学——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举行第二十五届毕业典礼。庆典上,陈乐宗发表演讲,称金融危机的祸心在于道德沦亡,在市场处于超然地位的情况下,纯以经济合理性来构建的价值观,自然凌驾于所有其他价值观之上。以下是演说全文。


谢谢你们邀请我出席今天的庆典。毕业是学习生涯中一个值得庆贺的里程碑。能在学业上坚持到这一步,是可喜可贺的。对来自美国的同学来说,你们能以中文撰写论文并答辩,是一个不小的成就。我向你们致敬。

过去一个星期,当我在考虑今天说什么时,读到《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大卫•布鲁克斯(David Brooks)一篇关于毕业演讲的文章。他对那些演讲中流于俗套的励志格言,如“率性而为,活出彩虹,自辟蹊经,追随梦想,自爱自重”等,感到不是味儿,我对此颇有同感。

我不想来到这里只带你给你们这些空洞无物的陈腔滥调,我希望做到言之有物,即使这样可能令我的讲辞有些深沉严肃。但是我相信我所说的话,将让你们在学术以外、踏足人生时同样受用。

我的发言将围绕我的三个观察展开。尽管中美中心不是一家纯粹的经济学研究机构,但据我所知,它的课程包含很多经济学科,因此我的发言也会以经济学作为主调。

此外,我的发言可以看作是对我自己这一代人的批评,同时给当今世代的主事者打分,好让你们下一代的主事人有所警惕。如果你们愿意以开放的心胸接纳,我非常愿意分享我的观察和看法,作为我所提出的“美好生活”的一个路线图。我所谓“美好生活”,采用的是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指一个正义、有满足感,并对人类有贡献的生活。如果我们要有一个美好的社会,其公民本身必须过一个美好的生活。

首先,我想谈谈消费。我们现今的社会严重夸大了消费带来的满足感。从物资严重匮乏的时代一跃进入丰裕的社会,很容易出现浮夸的价值观,这是可以理解的。以前的美国,在经历了大萧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跃进入二十世纪中叶的盛世便是如此。今天的中国也是这样,现时的物质富裕程度,与人民共和国早年在物质上的匮乏,有天渊之别。在这样的社会里,很容易出现一种惯性思维,以为人生就是为了消费,甚至是炫耀性的消费。人们为消费而生存,并非为生存而消费。

过量消费是美国婴儿潮时代的通病。他们挥霍无度,为包括你们在内的后代,留下沉重的债务负担。美国同学们,你们一出生便是负债者;中国同学们,你们一出生便持有美国的债权,但在美元印钞机,又称量化宽松政策下,这债权不断在贬值,通胀随之而来。此外,婴儿潮世代滥用地球资源来寻快活。他们开了一个疯狂派对,如今由你们买单和收拾残局。美国婴儿潮世代是人类史上最自私的一代,确实犯了荼毒后代儿童的重罪。

他们因何沦落至此?原因是消费者与金融市场进行了浮士德式的交易——如果消费者只要闭上眼睛,不断消费,金融市场便继续为他们提供继续消费的办法,诸如信用卡、房屋次按、零息贷款等。

以我所见,你们这一代的消费意欲并不逊于婴儿潮世代。你们在丰裕的物质中成长;在这个环境里,人的社会地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消费模式。如果一定要有所肯定的话,我认为你们是更讲究的消费者。当我读大学时,吃一顿牛排是件大事。没有人会问以什么方式煮牛排,因为只有一个方式——烧烤。吃牛排只有两种方式——用番茄酱或A1酱。如今你们却讲究得多。对你们来说,只考虑牛排来自牛肉的那一部位是太肤浅了。对你们来说,如何料理牛排,关乎到酱料、香料、调汁、口感、卖相、配酒等。吃牛排的地方和气氛也是关键所在:餐桌摆设、餐厅装饰、灯光、服务员能否周到却不致打扰食客、其谈吐以致口音是否得体。总之,你们这一代已经把消费,从单纯的物质主义,提升到一个婀娜多姿的体验。你们追求完美无瑕、精雕细镂的观感刺激,来取悦所有的感官。

婴儿潮世代今天年纪渐老,消费能力逐步下降。又或者,最近的金融危机,使他们部分人无法再像以往那样狂欢作乐。无论他们自愿与否,从新近所见,他们确实有所节制,减少挥霍。这个调整也许不太令人舒服,但正是在这种新萌生的节制中,很多人才发现人生不单只是为了消费。

事实上,从消费获得的满足感,是不会一直递增的。它是有止境的,总会出现极限。如果一部iPad令你快乐,两部iPad并不会令你双倍快乐,因为两者并非成正比。“边际效用递减”并非经济学家空想出来的玩意,它其实是人类根深蒂固的天性。

生命的意义绝不止于积累更多的商品,也断非为了成为一个胃口更大或更讲究的消费者。

我的第二个观察是,美国社会普遍相信自由市场能创造美好的社会。这个信念是如此强烈,以致市场被赋予神圣的地位,仿佛成为了这个时代的神——其充满仁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自在有主。亚当•斯密(Adam Smith)被封为这个神的先知,他的经典论段,比如“我们每天的食物和饮料,不是出自屠户、酿酒师或面包师的恩泽,而是由于他们自利的打算。”成为了宗教式的信条。在这个神学理念下,人被视为不断追求最大利益的理性经济人。自利不仅是合理的,而且是值得褒奖的、值得鼓励和培育的。放纵自利并不为罪,抑制自利的行为才是罪行。

如果市场是这么美好,为什么不把市场原则应用到社会各方面?事实上,这确实已经发生了。我们看到,昔日把市场拒于门外的社会范畴如今已成为市场的版图。以往这些范畴被视为神圣之地,这里有崇高的宗旨,参与者是被强烈的使命感所驱动,而非为利益驱使。我可略举两例:教育和医疗。可悲的是,如今教师和学生之间的特殊关系已渗入太多利害因素,这种情况在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关系中亦已可见。市场似乎对人类所有活动领域都无孔不入,有人称之为经济帝国主义。当经济成为我们看待一切事物的滤镜、衡量一切事物的准则、测试一切事物的酸碱试纸时,经济帝国主义便高奏凯歌。它成为了人类行为的主导、构建人与人关系的框架。如是这般,经济最终将成为人类存在的唯一意义。

让我与你们分享一段论述,它的作者精警地预告了经济帝国主义的胜利时刻。

“最后到了这样一个时期,人们一向认为不能出让的一切东西,这时都成了交换和买卖的对象,都能出让了。这个时期,甚至像德行、爱情、信仰、知识和良心等最后也成为买卖的对象,而在以前,这些东西是可传授而不可交换,可赠送而不可出卖,可取得而不可收购的。简言之,一切趋向商业化。这是一个全盘贿赂、普世腐败的时期。”

这段精辟论述并非来自别人,而是来自卡尔•马克思(Karl Marx).

我给你们的忠告是,世界不止是一个把人类所有生活都商品化和进行买卖的大市场。千万不可让经济帝国主义的势力,把你们萎缩至浅薄的经济动物,亦千万不要让市场的“福音”,在你们当中糜烂出肆无忌惮的贪婪心,令你们以此作为贪得无厌的借口。不要忘记,亚当•斯密(Adam Smith)既写了《国富论》,也写了《道德情操论》。对他来说,受自利推动的经济人,与受同情心推动的道德人,在人性中是可以共存的,而且也是必须共存的。

纵使现今的世界正不断迫使我们变成单维人,但人绝非单维的。不要让经济帝国主义的势力把你们挤干,只剩下经济属性;人生不止于此。不要忘记你们的同仁、家人、至亲、朋友、同僚、世界上的不幸者、担子沉重的人、被践踏的人,有需要的人。为了他们着想,我们的行动和取舍决不能单以经济合理性为本。正如阿玛蒂亚•森(Amartya Sen)所言:“纯粹的经济人,实际上是近乎社会上的白痴。”

第三点我想说的是道德相对主义,它否定世界上存在着绝对的对与错。

目睹近年的次按危机,我像很多人一样质疑:这么大的乱子怎可能会发生?当然,这决非一个人可以干出来的事,而是一群人的勾当。以我所见,这趟危机的祸心在于道德沦亡。客户向来要求银行家有崇高的道德标准,并理所当然地认为银行不会与客户对赌,更绝不会钻空子使客户在对赌中失利。以立法来防止利益冲突是无需要的,避嫌本是最根本的应有操守;也无需事无大小都要由一大群律师来协助辨理。当律师大举出动去帮客人干些法律上无懈可击但道义上站不住脚的事情时,我们的社会已经沦落到新的谷底。我可以肯定,在次按危机中的市场主事人,谁也不认为自己是应当坐牢的骗子。我们看到的不外乎是受道德相对主义的支配,实质上这令所有道德均陷于渠沟。

在市场处于超然地位的情况下,纯以经济合理性来构建的价值观,自然凌驾于所有其他价值观之上。既然所有其他价值观都不得不打退堂鼓,把绝对修订为相对,岂非是最“光荣”的撤退方式?此举令撤退发生的逐步而合理,甚至是不知不觉;无需全盘作出否定,只需逐步放宽标准,道德感便会日渐消弭。换言之,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堕落。

让我对你们说,如果你希望有一个美好的人生,你的价值观里必须有绝对的道德观念。无论你是否相信客观的绝对性存在,最低限度在你的个人宇宙中,必需有一些底线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只有坚定秉守一些绝对信念,你方能稳步迈越人生;只有秉持这些绝对信念,你才会找到人生的意义。

我祝愿大家有一个美好的人生——一个正义、有满足感,并对人类有贡献的生活。各人有各人的路,生活环境也会改变,但只要抓紧永恒的信念,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我非常希望能为大家提供完整的、度身定造的人生指南,但我不能。正如黑格尔(Hegel)说,智慧女神(Minerva)的猫头鹰总要在暮色低垂之时才会振翅翱翔。你必须自行觅路,但旅程会给你悸动和激励。无需茫然失措,一切自会柳暗花明。

祝你们万事如意,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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